红豆没有骰子

【群像】长河旧梦·分枝(1)

分枝(1)


       殿内烛光昏暗,金光善一手支着额头,仿佛昏昏欲睡,然而跪坐在阶下的那名布衣少年却半点不敢放松,把头垂得极低,恨不得缩进自己衣领里去,更不用说抬头多看一眼了。


       灯台上的烛火随着窗缝里钻入的轻风慢悠悠地晃了一晃,照得投在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摇头晃脑。少年小心翼翼地吞咽,喉咙微微滚动,大气也不敢出,眼睛只管瞅着地砖上的影子,那依稀是金光善头上金冠的一角,看似和他近在咫尺,实际上却相隔遥远,做梦都触及不到。


       少年名叫莫玄羽。今日是他从海岱国冷宫走出的第一天。


       他的生父,便是此刻高坐御座之上的海岱国主金光善。至于莫玄羽身为皇子却为何不姓金,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的生母,在他四岁时被废黜了嫔妃身份,打入冷宫,连带着他也被从宗室玉牒之上除名,只能从母姓,虽有皇室血脉,却无皇子名分。


       当年他的母妃究竟为何会被废黜,莫玄羽并不知晓,想必他的父皇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而为何过了十多年又突然想起他这个被废的弃子,将他从冷宫召出来,莫玄羽更是不得而知。说句实话,他是不安的,更是害怕的。他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更怕这座皇宫,怕他的父皇。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一根手指就能将他碾死的能力,而他别说反抗,恐怕就连死前的悲鸣都发不出来。


       御座之上,他的父皇金光善仿佛在打盹,又仿佛没有,只是想晾他一晾,用沉默当作最好的威慑。无论如何,这种恐吓已经奏效。莫玄羽的冷汗即将浸透内衫,他低着头,跪坐的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他的父皇。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善终于开口。


       “你……如今几岁了?”


       莫玄羽一愣,像是浑身上下的血液忽然被抽空,他感觉耳朵里嗡嗡的发闷,牙齿似乎在打颤,一开口,声如蚊呐:“十、十六岁……”


       金光善皱一皱眉:“你母妃——僖嫔?”他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自己曾经的宠妃之一的名号,却还有些不确定,“去世几年了?”


       莫玄羽低着头,牙齿还在打颤,声音只比方才平稳了一点点:“……一年多。”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莫玄羽心中某处似乎生出了一点希望,父皇或许是想起了他们母子,尽管母妃已经不在了,可若是能享有追封和死后哀荣,或许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稍微瞑目。可下一刻,他美好的念想却迅速破灭。金光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无论莫玄羽回答什么,他都压根没往心里去,摩挲着自己的手掌,毫无波澜地道:“朕打算送一名质子到燕冀国,你既然也是朕的儿子,便理应替朕分忧。况且你母妃已经去世,你现下无牵无挂,想来是不会有异议的吧。”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这么笃定了他的命运。


       莫玄羽呆了一呆。他这十多年来都长在冷宫,读的书不多,不知道燕冀国是什么样的地方,但身为皇子,他知道“质子”代表着什么意思。是人质,也是筹码,但对于海岱而言,一个像他这样的庶出皇子,父皇根本不会在意,也没有人会在意。


       他以为走出冷宫,是因为父皇终于想认他这个儿子了,却原来……父皇需要的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从弃子,到棋子,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可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莫玄羽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甚至还是无法抬头看金光善一眼,即使攥紧了拳头,也还是只能叩首下去。他用额头触地,嗓音发抖,道:“儿臣……领旨。”



       蓝启仁掌管吴越国蓝氏宗学十数年,见惯各种大风大浪,无论多么顽劣的学生到了他手底下都能被管教得有模有样。然而对于这样看似铁板一块的蓝启仁,他也自然还是有他的弱点。比起以滚刀肉自诩,油盐不进死不要脸的荆楚国夷陵侯世子魏无羡,燕冀国二皇子聂怀桑的办法则要委婉许多。


       事情还要从那日聂怀桑在课堂上毫无征兆地突然“砰”的一声摔下椅子栽倒在地说起。他一向身体健壮,却不知为何突然病倒,而且接下来一病就是十多天,期间上吐下泻,茶饭不思,病得连床都起不来,整个人眼瞧着虚脱下去。据给他看诊的太医诊断,恐怕是水土不服。虽然蓝启仁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二皇子来了姑苏一年才突发这水土不服的毛病,可毕竟聂怀桑已经病成这样,蓝启仁也怕耽搁病情,只得修书至清河,言明要即刻将二皇子送回燕冀。


       由此,聂怀桑终于结束一年多的姑苏求学,踏上返程。


       就在清河城门前,入城之时,他与莫玄羽的车驾狭路相逢。


       倒也不能怪聂怀桑急着入城回府,没认出海岱国皇子的车驾,一来他才从吴越国回来,根本不知道海岱国送来的质子今日抵达;二来实在是莫玄羽所乘的这辆车的确是朴素得没有半点金氏皇族的气派,换了是谁恐怕都认不出来。


       彼时天色将晚,两队车驾几乎同时停在城门前,两方骑马开路的护卫互不相让。聂怀桑原本缩在车里继续装病,只是撩起一半车帘往外瞟。他的侍从正待亮明身份,谁知不等开口,一旁那辆马车便主动往后退了一退,给他们这边让出一条道来。


       这下不只是聂怀桑,就连对方的护卫也惊了,仿佛还有些不高兴,绕到马车旁不知说了些什么,面色十分不善,看不出半点对主人家的尊敬,倒像是在训斥下仆。


       聂怀桑想了一想,叫了侍从停车,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对那边拱手一揖,道:“多谢阁下让路。阁下雅量,在下感激不尽。”


       对面车中久久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车帘才掀起一角,一道人影半遮半现,只看出应当是个少年,对聂怀桑道:“公子客气了。”


       仔细看来,对方车驾人虽不多,可那几名护卫看架势却像是武官出身,或许那名少年身份也不一般。聂怀桑心念一转,想想觉得这样的人结交一下或许也不错,于是挂起笑容,正要说话时,却听见后方有人叫他:“怀桑?你还不入城,挡在城门口做什么?”


       一听这声,聂怀桑腿都发软,赶紧叫侍从将马车退到一旁,自己裹上披风装病弱。待聂明玦策马过来,他连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有气无力道:“皇兄……哎,请恕我大病未愈,不能下车拜见……咳咳……”


       聂明玦上前来,掀开车帘瞧他两眼,见聂怀桑确实面泛菜色,一幅不甚康健的模样,才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回宫去让温情给你看看。”


       聂怀桑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心中却道:看来自己去姑苏的这一年多,皇兄对他那位太子妃的信任见长啊。


       聂明玦训示完聂怀桑,又一转头,看见一旁的另一辆马车,仿佛是在思索什么,凝神片刻,道:“你们莫非是海岱国的……”


       那几名先前还派头十足的护卫此时都不吭声了,四周静默一瞬,那名少年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时还绊了个趔趄,险险才下地站稳,向聂明玦行了一礼。他的声音隐隐发抖,能听出是在强行压抑着紧张,道:“海岱国质子莫玄羽,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二皇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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