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没有骰子

【群像】井底点灯·灵犀第三十五(3)

灵犀第三十五(3)


       “还不跪下!”


       被人一脚直直踹在膝弯里,江澄晃了两晃,硬是撑住了没跪,冲那名温家修士吼道:“温狗!再拿你那脏手碰我一下试试!”


       “好啊你——云梦江氏都这样了,你个小杂种还在这摆谱给谁看呢?!——”


       那人恼羞成怒,一边撸袖子一边拔出剑来,这时却听院子另一边传来哼哼两声冷笑:“不错嘛,挺硬气的啊?”


       江澄抬起头,视线越过淌满青灰色砖地的血迹,看到温晁背着手走过来。他手上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王灵娇谄媚地娇笑着,依偎在温晁身边。这一男一女在江澄面前站定,温晁桀桀嗤笑,嗓音如同一只怪鸦:“硬气是硬气,可是硬气有什么用呢?你们云梦江氏也算是一方仙门望族了吧,门下这么多人,连同你爹你娘,还不是一样被我们岐山温氏踩在脚底下,想碾就碾,想屠就屠,只要我高兴,一个活口都不会给你们留下——你都在这了,那个魏婴嘛,也是迟早的事。”


       江澄被两名温家修士按着头和肩膀,抬起眼睛冷冷斜睨了下温晁,清楚地吐出一个字:“呸。”


       温晁瞥见他青筋暴突紧握成拳的手,布满血丝的眼里恨意刻骨,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都这样了,还如此目无尊上,不服管教,真是要翻天啊!”他搂着王灵娇,一派耀武扬威,“娇娇,你说该不该罚?”


       王灵娇恨极了虞紫鸢打她那几巴掌,眼下虞紫鸢的儿子江澄在这里,自然不会放过,当即娇声附和:“罚!自然要罚!”她眼睛一眯,对着温晁媚然一笑,“不光要罚,还要让这小杂种好好长长记性!”


       她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勾着温晁的胳膊,暧昧地一溜滑下去,摸到他提在手里的东西接过,讨好地奉到他眼前。温晁瞟了一眼,立刻会意,高声赞道:“好!好!娇娇果然深得我心!”


       温晁提在手里的那东西,里面是两根空心韧竹,外面又裹上一层割出倒鳞的皮质鞭衣,正是云梦江氏的戒鞭。他一把抓过那戒鞭在手,高高扬起,在王灵娇快活而放肆的笑声中,朝着江澄的胸口,用足了十成力气猛然抽下——


       一路跟来,能看也能听,蓝玥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是一抹灵识,眼见那道三尺来长的戒鞭高挥而起,她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以自己的虚无之躯,挡在了江澄身前,妄图替他挡下那一鞭。


       ——并非虚无!


       她只是不属于这里的一抹灵识,按理说那道戒鞭不可能对她造成任何影响,然而鞭身穿透她的背,落在江澄身上时,已近乎于虚无的身体却于瞬间破碎,只剩下一双眼睛能看、一对耳朵能听。她看到江澄向后倒去,口唇边鲜血喷涌,她还听见江澄的惨叫——她一下慌了,可是,却连再度拖着自己的灵识去到他身边,都做不到。


       一鞭抽下,温晁收回手,狐疑地看了眼那道戒鞭:“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仙门世家的戒鞭有多厉害呢,效果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虽然他是这么觉得,可事实上,世家惩戒犯错子弟的戒鞭非同小可,江澄受了这一下,胸口已经皮开肉绽,吐出一口血,除了惨叫,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身上留下的戒鞭痕,也是终生不可能消去的。蓝玥的眼泪徒劳地落了下来,她甚至感受不到以自己此刻的状态是如何哭泣的,努力地拼凑着灵识的碎片,只求快点去到他身边。


       而就在这时,温晁随手将戒鞭丢开,头也不回地对跟在身后的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摆了摆手:“这玩意不中用,你来。”


       那男子应声:“是。”正要上前时,江澄倏地抬头,身上的戒鞭伤不仅没让他显露分毫弱态,反倒越痛越是无畏。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般猛然撞开了旁边押着自己的温家修士,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夺过对方的剑,唇边渗血,视死如归地朝着那男子直冲过去,口中嘶吼:“温逐流我杀了你——”


       蓝玥的灵识正在缓缓复原下落,她忽然意识到,这男子就是化丹手温逐流。传闻中,江澄的父母,江枫眠虞紫鸢,就是被此人先化去了金丹,丧失还手之力,才死于其手的。


       连江枫眠和虞紫鸢都不是温逐流的对手,更遑论此时的江澄!


       他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蓝玥顾不得自己的无力,拼命地扑向江澄,脱口道:“晚吟哥哥不要!”


       她喊得破了音,可是,江澄仍然没有听不到她的一言一语。又或者,就算听到了也没有用。


       她是一抹灵识,身在此间,只能旁观,不可能改变既定的因果。


       温逐流冷冷道:“不自量力。”


       这不是食肉的鹰、伤人的虎,并非她割肉舍身就能改变。这是昨日已经落下的夕阳,是已经颓谢的伤花,是她不可能改变的过去。


       ——但是,就算明知是飞蛾扑火,为了江澄,她也甘愿。


       蓝玥的灵识迅速下坠,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江澄而去,以虚无之躯,抱住了他。


       温逐流一掌穿过她的身体,击中了江澄的胸口。


       莲花湖上烟笼寒水,花灯沉浮,寂静被浓重的血腥气浸透,而江澄的惨叫划破了莲花坞血染的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回,蓝玥的灵识终于没有再度消散了,她伏在江澄胸口,几乎已经没有思考和感受的力气。或许又是幻觉,她似乎看到了温逐流掌击之处,江澄体内的丹元在一瞬间光芒黯淡,直至消弭。


       他的脸色败若死灰。


       温逐流一击化去江澄金丹,完成了温晁的命令,便退到一旁。温晁则上前来,一脚踩住江澄胸口,在那道血肉模糊的鞭痕上用力碾了一碾,蓝玥的灵识散开一瞬复又聚拢,抱着江澄一动不动,听见温晁狞笑:“不错!就是要这样才解我心头之恨!”


       他收了脚,蹲下身:“江澄啊,你不如早点交代,魏婴在哪?我把他带来,你俩不是共患难吗,正好要死也一起做个伴。”


       江澄奄奄一息,抬起眼睛瞥了温晁一眼,咳出一口血,道:“……要死也是你死。”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温晁嗤了一声,砸了砸嘴,“行吧,我就大发慈悲,让你多活两天也不碍事。等抓到了魏无羡和你那个姐姐,再叫你们一家团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晁故意要激怒江澄,轻蔑地瞟了眼校场另一端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尸身。江澄额角的青筋狂跳,地上的鲜血和尘土沾满了脸颊,他恨得牙根发酸,吐血过多而沙哑的喉咙却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声。他想要抬起头,再看父母最后一眼,然而额际的鲜血却在这一刻汩汩流下,迷了他的眼,让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温晁满意地冷笑,回头吩咐手下:“把他捆起来,好好关着,别叫死了就行。等那个魏婴也抓回来,这两个小子我要一起折磨……”


       几个温家门生响亮地应了是,把江澄拖到了一间房里,因为看他已身负重伤,又被化丹,就没绑他,直接锁门出去了。


       蓝玥的灵识缓缓飘落,她擦去自己满脸的泪,隔空握住江澄的手,圈住他的腰,调动全身仅存的一点稀薄灵力,笼罩住他全身。


       相隔重重时空,有用无用,那又如何?她只是想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而已。


       她用半透明的手轻轻覆上江澄胸口的戒鞭伤,将所有的灵力都拼命地输送给他——可是伤痕无法治愈,他被化去的金丹,她也无法修复。


       江澄双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


       “……父亲,阿娘,我没有用……不能给你们报仇……”


       蓝玥仰起脸,不顾那些沾满尘土的血痕,虔诚又认真地亲吻他的眉心,道:“晚吟哥哥,你可以。”


       透过这间房狭窄的小窗望出去,夜色浓黑,星月无光。若是江澄能看到,逼仄的黑暗室内,唯有两点明亮,那是蓝玥的眼睛,水银丸一般,盛满秋水清光。


       她一边流泪,一边固执地对江澄重复着他听不见的话语,情深拳拳:“晚吟哥哥,你还有我,我一直在。”



       后来,蓝玥又看到了许多。


       只不过她所看到的,和她所知的“真实”又不尽相同。譬如,在她的认知里,魏无羡纵使掉入乱葬岗后修鬼道,连续几年都灵力枯竭,但后来他也慢慢恢复,金丹灵脉明显完好无损,修为如常。她记得当年温情的师父、那位神医前辈曾经提过两句,江澄的金丹是被他们师徒“修复”,可在这里,神医前辈没有出现,却是温情将魏无羡的金丹剖出,换给了江澄;


       譬如,百凤山围猎,姚宗主等人挑拨是非,却没有人来向江澄说明真相;


       譬如,穷奇道金子勋截杀,发狂状态的温宁刺穿的是金子轩的心脏;


       譬如,不夜天城誓师大会,江厌离推开了魏无羡,被那个来向夷陵老祖报仇的少年一剑穿喉;


       又譬如,乱葬岗围剿,魏无羡千夫所指,在江澄面前,被百鬼反噬而死。


       此后足足十三年,江澄孑然一身,唯余刻骨仇恨,不曾消解。


       她还看到了她自己——为父母守孝,身在山林之远,自九岁那年被江澄拿走抹额后,便再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自己。


       这里无疑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即便以她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也痛苦得发疯的世界。


       这里没有谁真正幸福。


       金凌从小没有父母,由江澄和金光瑶带大,这孩子脾气不好,总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有娘生没娘养”;


       蓝忘机受三十三戒鞭,伤重难行,魏无羡身死之后,他自乱葬岗带着高烧昏迷的温苑回来,饮下天子笑大醉一场,在自己身上烙下了和魏无羡一模一样的烙印,与蓝玥合奏一曲《招魂》问灵,寂然相守十三年;


       金子轩一死,金光瑶便是兰陵金氏唯一的继承人,而莫玄羽被接上金鳞台,金光善试图扶持这个私生子,却只为利用他与金光瑶分权;


       金光瑶为了巩固地位,奉金光善之命,以东瀛邪曲乱魄抄,谋害了聂明玦的性命,而聂怀桑知晓真相后,为替大哥报仇,韬光养晦,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谋划,最终说动莫玄羽献舍,以他的性命为祭品,召回魏无羡;


       再之后,魏无羡重生归来,前尘旧怨纷纷了结,金光瑶曾经谋划的一切都被揭露:他娶妻秦愫,秦愫却是异母妹妹,婚前圆房育有一子,最后也只能亲手断送,他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机关算尽,最终却于观音庙走上绝路,被他唯一倾心相待的蓝曦臣一剑穿心;


       而江澄,他恨了魏无羡许多年,却直到最后才知道,他体内的金丹,以为是被抱山散人修复的那颗金丹,原来是魏无羡换给他的。他们谁都不愿说,江澄被蒙在鼓里十六年,可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却也和当年的魏无羡一样,再也无法说出口,当年他是为了帮魏无羡引开追兵,才会被温家修士抓回莲花坞化丹的。


       一切爱恨交织,至终局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最后的最后,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离开,江澄在金凌面前的那句:“没什么好说的。”让她泣不成声。


       云萍城夜雨天明,局中人散尽,在这里身为局外人的蓝玥赶来时,只在一片萎顿狼藉、落定尘埃之中,拾起了江澄留下的那把伞。


       在这个世界,她九岁遇到江澄,一直远远望着他,旁观注视着他半生喜怒哀乐、爱恨恩怨,可直到她二十七岁,都没能和他真正说过一句话。


       仔细回想,到底什么才是决定了他们相逢或错失的最初的契机?


       ——大约是夷陵小镇上,他救她于危难的那一面。


       没有神医前辈,没人能给江澄修复金丹,魏无羡就只能剖丹换丹,他们二人的手足之情才会走入死路;而蓝玥也不会陪着母亲去夷陵求医,不会被伤愈下山的江澄所救,他也就不会认得她;因此后来,也就没有人能帮他解开他和魏无羡的心结。


       这个世界的蓝玥,在云萍城的濛濛微雨中撑起江澄留下的伞,轻声道:“如若有缘,有朝一日,定会相见。”


       可她和江澄,到底是有缘抑或无缘?


       九岁到二十七岁,只不过是缘悭一面,却使得她与江澄错失半生,各自悲喜,各自寂寥,难得相知,再未相逢。



       蓝玥倏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淡紫色的帐帏,还能嗅到即将焚尽的安息香的气味。依稀记得她握住那块黑色砖石陷入梦魇时还是白天,而此刻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她还有些发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未干的泪痕。


       也是,梦里哭得那样惨,原身怎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坐起来,揪住怦怦乱跳心口的衣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屏风外有两个莲花坞的侍女正在打瞌睡,蓝玥没有叫醒她们,出了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向旁边江澄的房间,径直推开了门。


       蓝玥白天才出了事,江澄当然不可能早早安心去睡觉。房里点着灯,他大概是洗漱完毕正在更衣,听见有人推门的动静一回头,神色骤松:“你醒了?好点了吗?今天到底——”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蓝玥便疾步过来,撞进他怀里,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她踢掉了睡鞋,翻身上床,一言不发地骑坐在了江澄腿上,一双水银丸似的眼睛极黑极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江澄道:“阿玥……?”


TBC


好了刀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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