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井底点灯·胭脂第二十三（4）
胭脂第二十三（4）
聂怀桑将茶壶茶盏推过去，缓了口气道：“玄羽，你先喝口茶，休息一下，别想别的了。”
莫玄羽欲言又止地点点头，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便捧在手心。盏中蒸腾的茗香白雾让他稍微感受到了一丝安定的气息，聂怀桑看他稍微平静一点，才道：“我请了医师来给你看看伤口，应该一会就到了。”
“怀桑。”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聂怀桑的衣角，出声道：“其实那时候我……”
“我看到了，你用了鬼道术法。”
聂怀桑的语气很平静，莫玄羽却慌张地缩回了手，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的。”
“好啦，你跟我不用这么紧张的。”聂怀桑浑不在意地摊开手，“要说这个，自从魏兄扬名，多少修士都跑去学他的那些鬼道术法。连魏兄本人如此特立独行，我都觉得没有什么，而且现在又有含光君管着他，只要不搞出什么乱子，他修什么都是自己乐意就好啊。玄羽你也一样，我自己正经修炼都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指责你嘛。”
莫玄羽一怔：“真的吗？你不觉得我是邪魔外道？”
聂怀桑愕然：“你觉得你是？你这么想做邪魔外道吗玄羽？好吧，那我就姑且附和一下……”
“那怎么可能？！”莫玄羽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胭脂笔，却听聂怀桑又问：“对了，这些术法你是在哪里学来的啊？兰陵金氏不会教这个的吧？”
莫玄羽摇头道：“我是看了敛芳尊那里的夷陵老祖手稿，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我知道鬼道术法不为百家所容，所以本来完全没想过去使用。今天这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聂怀桑拍了拍胸口，感叹道：“是啊，如果你不动手，估计今天有得咱们俩受。不过那几个人下手也忒狠了，好歹你也是金家子弟，好歹我还是清河二公子呢！也真不怕惹事生非，胆子恁大！”
他说着，又看了眼咬着嘴唇别开了视线的莫玄羽，忽然道：“说起来我很好奇，你当时要跟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莫玄羽浑身一震，连忙疯狂摆手：“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娘不在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这跟你娘去世有什么关系？”
聂怀桑并不太理解，凑过去用额头试了试莫玄羽额头的温度：“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
“正因为我娘不在了，我有三年孝期，所以我才不能说……但是我总不能叫你等我三年吧。所以，确实不需要说了。”
他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聂怀桑听了，默然片刻道：“玄羽，咱们挺熟的了，我就直接问了啊。”
“嗯？”
聂怀桑难得地正座，一边从莫玄羽手中接过热气渐渐凉下来的茶盏，一边语气认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不只把我当作知己？”
多亏方才他拿走了莫玄羽手中的茶盏，不然此刻那杯犹有余温的茶应该已经泼在了莫玄羽身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聂怀桑，雪白皮肤下的血液忽然之间急速流动，瞬间就变得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莫玄羽像是一下失去了理智，语无伦次道：“我……没……你……怎么……”
“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
“你怎么会知道？”
——那就是有了。
无数个可供选择的字眼在他脑海中纠缠成一团乱麻。试图否认的话语说不出口，而任何句式的反问都可以引申成蹩脚的默认。他的脸涨得愈发红，红透之后，却又慢慢褪去血色，变得雪白。莫玄羽只能低声弱弱道：“我从不敢告诉任何人，但我其实……真的是断袖。”
他是一个断袖。从对情爱有了懵懂的认知起，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渐渐在他人谈及这个字眼时奇怪、取笑、轻蔑、厌恶或鄙夷的目光和言辞中，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似乎并不被许多人接受。
是，他喜欢的是男子。可是他从未真的对谁动过心，也更不曾水性杨花与人逢场作戏。莫玄羽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十六年来，他只喜欢过一个人。
“从一年前在金鳞台初见，我就一直喜欢着一个人……是清河聂氏的二公子。”
他是喜欢聂怀桑的。
正因为喜欢，因为思慕，不只是临摹扇上题字、描绘百草游春这样的小巧，就连为了思慕之人挺身而出，和同修拔剑相向，甚至连会暴露自己修过鬼道也顾不得了，他就是见不得别人说聂怀桑一句不好。
可他不能够确定，聂怀桑是否能接受他的心意——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而厌恶自己。“古怪”，“恶心”，“疯子”……这些话莫玄羽不是没有听过，但他唯独不想从聂怀桑口中听到。
只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挑明，就算聂怀桑会因此而厌恶他，他也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再如何，也不能强迫一个只喜欢女子的男人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倾心。
还是没有回应。莫玄羽垂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好在无言的拒绝至少比直接的辱骂要少些难堪，他……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感到聂怀桑的手，落在自己颊边，轻轻揉了揉。
聂怀桑的眼睛极亮，和莫玄羽四目相对，唇边的弧度渐渐不可抑制地扬起来：“太好了，玄羽，太好了……”
那句话让莫玄羽愈发感到糊涂，他道：“太好了？”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却又不敢完全相信，只能痴痴地重复那个词。聂怀桑却倏地抱住了他，又一次道：“太好了……因为不是只有我，才像这样把你放在心里。原来你对我，也是一样的。”
聂怀桑的手抚在莫玄羽背上，如释重负一般：“我担心了很久，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玄羽，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以后你也能一直都在。”
“在……在你身边？”
“对，在我身边。写字画画，摸鱼逗鸟，如果我大哥看不下去了，咱们就一起浪迹天涯去，好不好？”
莫玄羽深吸口气，不由得道：“那我修过鬼道……赤锋尊会不会接受啊？”
聂怀桑微微耸肩：“当时魏兄在穷奇道闹出那么大的事，我大哥也只是认为他驱使鬼将军杀死那三百修士有错，而非修炼鬼道。所以只要你不作恶，我大哥其实对鬼道不鬼道的，也没那么在意。”
莫玄羽又担忧道：“还有，我怎么说也是个男子，来你们家……会不会连累你们被嚼舌根？”
聂怀桑奇怪道：“男子怎么了？我不也是男子？我大哥自己也是啊。不净世里男修比女修多多了，再多你一个，这有什么好嚼舌根的？”
莫玄羽讷讷道：“那好吧……”他顿了顿，自我安慰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过想想夷陵老祖也被含光君带去了云深不知处安置，我就是个小人物，没人会在意的吧。”
聂怀桑看着他，连连微笑点头，忽然又一拍手：“啊，说到这个。玄羽，你刚才是说，你在三哥那里看到过魏兄的手稿？为什么金鳞台会有？”
当时听到这句话，他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难得有机会让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现在心里没了负担，再谈这些就更能畅所欲言了。
莫玄羽便解释道：“敛芳尊那里收藏了一些夷陵老祖的手稿，据说是当初围剿乱葬岗时在伏魔洞中搜罗的。我刚上金鳞台时，资质平平，灵力低微，修行不得要领，在同期里是最差的一个。可当时敛芳尊主动来找我，说有一条别的修行路子，问我肯不肯一试。我想着也不能这么一直蹉跎下去，就答应了，敛芳尊便想办法把我调去他那里，除了负责一些待人接物啊、四处跑腿的公务以外，我这大半年里基本上都是在研究那些手稿。真可惜基本上内容都有些残缺不全，若是完整的原稿，或者如果我能向那位夷陵老祖讨教一二……应该就能更……”
他对聂怀桑毫不设防，几乎是和盘托出。后者听了，目光微微一凝，不由得思忖着道：“兰陵金氏带头围剿乱葬岗，玄门百家一起行动。金光善自己在前山与百家一道围攻魏兄，安排了乐陵秦宗主在后山围堵温家残部，可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人手去伏魔洞里搜罗魏兄的手稿？”
这不像是临时起意，难不成……金光善是早有计划？”
金光瑶在周围数名金家子弟的聒噪声中无奈地合上手中文书，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不得不抬头制止道：“诸位，诸位！请稍安毋躁。”
总算打住了那些人连番不断花样百出的告状，他终于松快了点，看向众人道：“你们是说，莫玄羽偷偷修习鬼道术法，还在金鳞台上公然画符召来邪祟攻击你们？”他不动声色地问，“此事可有旁人看到？”
其中为首的那名被莫玄羽烧伤的金家子弟愤愤道：“没有！一个都没有！当时那里只有我们几个和那莫玄羽，还有就是清河聂氏二公子，那个一问三不知！”
“怀桑？”金光瑶微觉讶异，可转念一想，聂怀桑和莫玄羽，从最近来往不净世就能看得出，他二人一定是认识的，且不光认识，应该关系还很不错。当时莫玄羽与这几人争执，要说聂怀桑也在场，倒并不算奇怪。
略想了想，金光瑶便和和气气道：“照诸位所言，确实是玄羽有错在先。那么诸位希望我如何责罚于他？”
有人冷哼道：“莫玄羽如今是敛芳尊手下，敢问您又能责罚他到何种地步呢？”
金光瑶笑笑不语，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求别的，只是这等邪魔外道再不能留在咱们兰陵金氏了！如今他已经逃出金鳞台，就算不要他的命，至少也要保证那杂种再不能靠近金鳞台一步，不然难消我等身心之辱！”
“‘杂种’？”
金光瑶只重复了这一个词，温柔可亲地看了那人一眼，后者便脸色微变，艰难地改口：“不……我是说，万一那个莫玄羽生了异心……”
“行，此事我记得了。你们是说玄羽他后来被怀桑带走了吗？正好这两日我还要去不净世，待我回来，便会决定好如何处罚于他了，请各位勿要着急，回去等消息便是。”
他静静注目于众人离去，于无人处忽而冷冷一笑。
兰陵金氏某些有自家血统的子弟，也就不过是这等气量，尚不如一个修为无长进便愿意去换条路走的莫玄羽眼界开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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