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MU Features·桑羽篇（1）
（1）
管弦乐团演奏会结束后，大厅里还热闹了一会。因为只是半正式的场合，乐队成员三三两两收拾东西时甚至还有人过来搭话。聂怀桑是临时被叫来救场指挥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趁着散场跑到旁边正在整理曲谱和打包乐器的金光瑶和蓝曦臣那，顶着张明晃晃写着“怎么办”三个大字的脸苦恼问：“曦臣哥，三哥，我上回说的那个做舞台布景设计的还是没找到……怎么办啊？”
“怀桑啊，”金光瑶尽量把语气放得委婉，“上回叫你去找那几个设计专业的负责人直接谈借学生帮忙的事，你是不是没有去？”
“我……我去了一趟，有一个负责人没在，我就没有再找。另外两个负责人帮我发邮件问了他们专业的学生，不过回复的人不多，我都看过了，里面也没有合适的。”
好吧，确实是他懒了点，可谁让视觉艺术学院不在主校区，要过去还得坐校车，跑一趟实在是太麻烦了。聂怀桑当时想着他连剧本都还没最终定稿，舞台布景设计哪怕再拖一个月也死不了，就没再急着找人。正好那个当时没见到的负责人就是布景设计专业的，这让聂怀桑怀着一种侥幸心理，之前在别的专业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大概率是因为他们不够专业，而且审美品味也没能弥补得了本身的外行。他还就不相信了，难道布景设计专业这么多人，还找不到一个能满足他要求的？
然而不幸的是，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聂怀桑根本没有碰到能和布景设计专业任何人打交道的机会。
“……我还专门发邮件问了那个负责人，他说他去哪哪哪参加一个什么什么大会，要下个月才回来。开玩笑，下个月我们都该开始搭布景了好吗？三哥，曦臣哥，求求你们了，你们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找找有谁能来帮忙的啊……”
聂怀桑说着垮了脸，都快哭了。蓝曦臣安慰他：“怀桑，你别着急，现在还有时间。或者你也可以自己再去艺术学院那边的工作室看看，如果看到有作品合眼缘的，直接联系对方本人就行了。”
“这样也可以吗？”
蓝曦臣点点头。这时金光瑶在手机上发完信息，抬起头道：“怀桑，我倒是有个人可以介绍给你。只不过他这学期课挺多的，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帮你。我已经发消息和他说过了，你可以直接去那边找他问问。”
聂怀桑惊喜：“真、真的吗？谢谢三哥！谢谢曦臣哥！啊，明天是周末——那我星期一下课就去找他！”
视觉艺术学院一楼有条迂回环绕的走廊，每个月都会放上不同专业不同主题的学生作品展览。二月刚换上的这一期，是“面具”。
聂怀桑到这里时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为了打发时间，他在走廊上逛了一圈，把每一件作品都看过一遍。艺术这种东西，说到底带有的主观色彩太强，就算评论家剖析得再天花乱坠头头是道，结合时代背景揣摩作者心境，拿出一套乍一听逻辑自洽、无懈可击的说辞自诩正确，可真正落到每一个个体身上，任何两个观众的感受都有可能截然不同，乃至于相差十万八千里。
譬如“观念”和“品味”这样的词语大概就是为了这种事才应运而生。
聂怀桑一直自认为是个品味不错的观众。
等他不紧不慢地看完所有的展品，下课的时间也到了，稀稀落落的学生从工作室里出来，顶着长期熬夜的黑眼圈去买咖啡。聂怀桑不想挡别人的路，往旁边让了让，一边靠墙站着，顺带往人群里张望打量着。
这么说或许不太礼貌，而且也有点武断——如果要给这的学生打个标签，好比“提到艺术生最先想到什么？”，聂怀桑的回答大概会是“帆布袋子”。就像此时他看到的一样，一楼走廊上从他面前经过的众多学生里，几乎十个人里有八九个都背着帆布袋子。平价、好洗、耐磨、能装东西——帆布袋子确实有不少优点，成为大家的心头爱完全没毛病。可是聂怀桑想要一点不一样的。
而也就在这时，他在人群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个难得没像其他人一样把帆布袋子当成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人，一个相对而言的异类。
那是个年轻的男生，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黑色羽绒服帽子上一圈雪白的绒毛，拉链拉到下巴那。被聂怀桑叫住时，他先是惊讶，紧接着看过来的眼神既有防备又有好奇：“你有什么事吗？”
他说着，目光往聂怀桑旁边的展示台上瞟了一眼。距离后者最近的展品是一只铸铜质感的薄面具，表面凹凸不平，是没有经过精细打磨的微糙。介绍卡片上的作者署名因为反光而看不清楚。莫玄羽的目光动了动，聂怀桑对他友好地笑一笑：“莫玄羽？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是学编导的，想找人帮忙参考一下布景设计，是我朋友叫我到这边来找你的。金光瑶——是你哥，对吧？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听见这话，莫玄羽的神情稍稍放松了点，恍然点点头：“啊，对。你是瑶哥的朋友吗？这几天我都在赶作品，没怎么看手机，也没回家住，可能他跟我说过，但我没看到……”
“没事没事。”聂怀桑满面笑容，报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聂怀桑。你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喝咖啡。”
莫玄羽眨了眨眼睛，他在工作室熬了好几天，这会其实又困又饿，只不过没好意思在聂怀桑面前揉眼睛。他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肚子却响亮地叫了一声，莫玄羽瞬间窘得脸红，尴尬地看了眼聂怀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幸好聂怀桑没笑话他，反而爽朗地拍拍他的肩，道：“我也饿了，不如直接去吃饭吧。学校旁边新开了家泰餐，绿咖喱做得还不错，奶茶也很好喝，我请你，咱们好好聊聊！”
被人这么搭讪对莫玄羽来说还是第一次——如果这算是搭讪的话——他脸爆红，甚至有点想把旁边的展示品面具抓过来戴上。莫玄羽看着聂怀桑，收在口袋里的手指紧张地蜷缩在一起，头脑微微发晕地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啊。”
两个人一起去了聂怀桑说的那家泰餐，各点了一份绿咖喱和一杯泰式奶茶。
“……所以，你想找我帮你参考舞台布景设计？嗯，也不是不可以。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莫玄羽其实早就准备好要答应了，只不过姑且还是先问了一下剧本的相关情况，而且也为了显得自己不是过度热情叫人误会，等聂怀桑解释完毕，他才表示了同意。聂怀桑非常高兴，手一拍道：“太好了。三哥给我看过你的作品，我觉得你品味特别好，还愿意帮我的忙，简直是天使啊！那就这么定了，我先把剧本初稿发给你，等我们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就叫你来啊！”他顿了顿，又笑，“当然，我肯定会给你报酬的！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
玻璃杯里的吸管动了动，莫玄羽一口喝到沉在奶茶底部没有搅匀的炼乳，从舌尖到嗓子眼都甜得发麻。他连忙又点头：“好啊好啊。”
莫玄羽回到公寓时，客厅里一如既往没有人。金子轩的卧室房门紧闭，门缝里没有光透出来，他应该是不在家；而金光瑶正好开门出来，手里拿着杯子，大概是来厨房倒水的。莫玄羽叫了声：“瑶哥。”
金光瑶打了个招呼，问他：“作品做完了？”
“做完了。今天交上去了。”
“那接下来可以轻松几天了吧？”
莫玄羽点点头：“老师说这周不会再赶进度，应该没事了。”
“那就好。这几天你也累坏了，回来就好好休息啊。”
他们这间房里的住客关系之微妙，大概在全城的公寓里都很难找到可以相比的。金子轩、金光瑶、莫玄羽，三个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像字面上说的那样，三个人有着同一个父亲，和三个各自不同的母亲。他们的父亲金光善有过两段婚史，和两个前妻贺文茵和孟诗分别生下了金子轩和金光瑶，两段婚姻后来都以离婚而告终。后来金光善又和莫玄羽的母亲再婚。莫玄羽四岁大的时候，由于种种原因，两个人还是离了婚，莫玄羽也改回母亲的姓，由母亲抚养。
金家别的不说，就是有钱。金光善对女人花心，后来又找过不知道多少个女伴，哪怕是对自己孩子也不怎么过问，唯一没少的就是赡养费。后来金子轩和金光瑶进了同一所大学，金光善直接大手一挥，买了学校所在城市最贵大楼的顶层公寓给他们住。等莫玄羽也考上同一所大学，金光善就顺便也让他搬进了公寓的空房间。
三个人说是兄弟，有血缘关系，却又不像真的兄弟。金子轩和他们交流不多，即便住在同一屋檐下，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自己房间里。金光瑶对莫玄羽倒是还算照顾，两个人关系也更好一点，时不时还会一起吃个饭。但莫玄羽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还是难以避免地经常感到一种心虚，总觉得他自己像个租客，而且还是没出租金也出不起租金的那种。可是如果没有金家的支持，没有生父每个月准时到账的赡养金，他恐怕连学费都交不起。
“瑶哥，今天有个叫聂怀桑的人来找我了。他说是你朋友，找我帮忙参考舞台布景设计。”
“啊，对。”金光瑶点点头，“我给你发消息说过了，不过你这几天在赶进度，是不是没顾得上看手机啊。说起来，你觉得怀桑那边怎么样？”
一听这话，莫玄羽惊了，脸上突然一热，居然有点害羞起来：“什么怎么样……瑶哥你在说什么啊，才刚见了一面，我怎么可能想那么多？”
金光瑶表情有点没绷住，沉默一下才道：“我是说，他找你帮忙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莫玄羽愣了愣，一瞬间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怎么就误会了呢？怎么还说出来了呢？
“呃，我觉得挺、挺好的，我想试试。”
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有点莫名的心虚。
不过觉得挺好是真的，他也确实……很想试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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