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没有骰子

【桑羽】桑烟浮羽(上)

聂怀桑x莫玄羽

可以看作是我的另一篇江澄BG原创女主文 澄江一道月分明 的同系列短篇,但是上篇目前似乎和那篇剧情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可以当作一般的原作向同人。

指路:【江澄BG】澄江一道月分明


(上)

 

       聂怀桑初见莫玄羽,是在金鳞台的金子轩江厌离夫妇周年祭礼之上。


       彼时乱葬岗围剿也才过去不到一年,玄门百家人心惶惶,来致礼的不少修士甚至家主都还将“心有余悸”四个大字写在脸上,那些人之中,才从莫家庄初到金鳞台的莫玄羽,从头到脚的谦卑怯畏,丝毫不显得突兀。


       说是初见,却没有什么值得言道的故事。无非是人来人往之中,过度紧张的莫玄羽脚底打绊,险些摔跤,被路过的聂怀桑扶了一把而已。


       萍水相逢,问及姓名,一个是醉心风雅无意于修行的清河聂氏二公子,一个是不被承认的兰陵金氏家主众多私生子之一,各自的兄长,聂明玦和金光瑶还是结义兄弟。身份迥异的两人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成就什么事业,那是别人的志存高远。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无意为将,更不想沦为千万枯骨之一,因此无论是否功成名就,都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就是了。


       所以,才开始点到即止兴之所至的相交。


       那时一切都似乎风平浪静。三尊之间的暗流涌动,被掩盖在了蓝曦臣无所觉察的温雅笑语、金光瑶知情识趣的殷勤往来之下,如那支藏进清心音《洗华》旋律之中的《乱魄》邪曲,敛芳尊佩剑恨生的剑锋似一尾花色美丽却剧毒的蛇,在他送来的那些金石书画、平整扇面、开合扇骨下款款游弋,静待一朝亮出毒牙,蛇亦可吞象。


       直到一年之后,赤锋尊聂明玦在清河一场演武会上,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聂怀桑继任家主后,一具假的聂明玦尸身,让他最终发现了一切。


       只差一点,他就按捺不住那股冲动,冲上金鳞台,质问金光瑶,和他决一死战。真的只差一点。


       最终还是差了那一点,因为他在金鳞台下,遇上了被打发去偏远小镇跑腿的莫玄羽。


       就如当年射日之争初期的孟瑶一样,莫玄羽的身份是没有公之于众却尽人皆知的秘密。金光善虽然是他父亲,在嫡子金子轩去世后为制衡羽翼日渐丰满的金光瑶将另一个私生子接上金鳞台,自己却耽于酒色花丛,又看他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干脆不再管他。这也使他在金鳞台的处境愈发尴尬。莫玄羽不比当初的金光瑶才干俱佳,还会做人,他灵力低微,修为连许多外姓门生都不如,性格也胆小怯懦,常被排挤。理所当然地,那些没难度又没油水可捞、没人愿意去做的任务,都落在了他头上。


       这一次,他被拉去顶替同门前往鸟不生蛋的边境小镇,说是处理个名不见经传的邪祟,谁知道去了才知道目标竟然是个怨气极为深重的凶灵。莫玄羽拼死才捡回一条命,逃回金鳞台,还在惴惴不安回去要如何交待,便先撞上了双目赤红满脸恨色的聂怀桑。


       莫玄羽拦住了聂怀桑,送他回到清河不净世。也就是那一天,或许是借了太多烈酒浇愁,又或许是看到同样一身狼狈的莫玄羽,触发了他的同理心,总之聂怀桑鬼使神差地对莫玄羽说出了一切——他兄长聂明玦的死,金光瑶的真实面目,还有,他自己的恨意。


       而莫玄羽的回应,是一字不发,默然地抱住了他。


       那是不可言说的一夜。


       不到十七岁的少年躯体,几乎没有练过武,纤长却瘦弱,温度和他自己的身体一样冰凉,相拥得久了,才从骨血深处透出一点暖意来。只有腔子里的那一口热气,和咫尺之间的对方是鲜活的。


       天明时分,莫玄羽抓着被角,被衾之下的身体几乎半裸,他怯怯地自白,说自己是个断袖。


       聂怀桑没有说话,低头把衣服丢给他,自己胡乱裹上外衣离开。


       其实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当时那种状态下的聂怀桑,是很难突然产生什么绮念的,更多的只是一时情绪的宣泄。杀意和欲念,一体两位,其中一者的平息,并不一定是靠着另一者的纾解。


       聂怀桑派了心腹手下去边境小镇帮莫玄羽处理他的任务,于是那几日莫玄羽就暂住在不净世。那一晚过后,两人几天都没照面。等到门下来回禀说莫玄羽的任务已经办妥,他可以返回金鳞台的前一夜,莫玄羽去向聂怀桑辞行,却看见后者正在校场上点了把火,从前金光瑶送他的那些书画折扇、玉瓷宝瓶等等,都堆在旁边,聂怀桑一反常态地面色冷峻,举起一只烧制精美的胎釉花樽,对着火堆就要狠狠砸下。


       莫玄羽惊叫一声,扑上去拦住了他。他没练过武,力气本不如聂怀桑,那一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猛劲,竟然生生挡下了那一砸。聂怀桑把花樽推到他怀里,坐倒在地上,嘶吼着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他又跪了下去,对着行路岭祭刀堂的方向不断磕头,边哭边吼道:“大哥!大哥!我无能!我不能给你报仇啊……”


       莫玄羽吓得懵了一半,另一半却还能想到,不能让他大喊大叫惊动别人,心一横,他一把抱住了聂怀桑,一开口眼泪也落了下来:“别哭……你能……你能的……”


       发泄够了情绪,聂怀桑安静下来,表情有些呆滞。莫玄羽跪坐在地,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闲杂人等都早被远远遣开,两人就这样无声独处了许久。


       突然,聂怀桑抓住了莫玄羽的手,翻身坐起。他好像换了个人,直视着莫玄羽的眼睛,低声道:“玄羽,我只有你了。”


       莫玄羽心中一暖,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忍不住点头:“是,你还有我。”


       聂怀桑道:“你也觉得我能报仇的,对不对?”


       莫玄羽连忙再点头。


       谁知聂怀桑的下一句却是:“那么,我有个办法,只有你能帮我。你愿不愿意帮我?”


       他的语气诡秘而诱惑,莫玄羽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颤声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聂怀桑看着他,露出个杂糅了悲伤、苦涩与无奈的复杂微笑。



       等到金光善去世,金光瑶继位家主,聂怀桑再上金鳞台,莫玄羽虽因为种种原因并未时刻追随金光瑶身侧,但从捕风捉影之中却可以得知,他已经是负责料理敛芳尊起居、颇受看重的家主近臣了。


       期间聂怀桑有好几年都没能和莫玄羽说上几句话。直到后者因为不知廉耻纠缠敛芳尊而被逐出兰陵金氏,聂怀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料想的那样,稳步进行。


       其实后来魏无羡的猜想对了大半,唯一的出入仅仅在于,莫玄羽接近金光瑶,也是出于聂怀桑的授意。甚至金光瑶对莫玄羽的纠缠示好逢场作戏,也在聂怀桑的预料之中。这一局棋的交锋,双方智计百出,都将对手棋路看得一清二楚。但隐忍不发十数年,最终还是聂怀桑险胜一筹。


       只因为金光瑶没有料到,和他对弈之人,不是那个卑怯懦弱的莫玄羽,而是将藏愚守拙戴成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的聂怀桑。甚至就连莫玄羽,从头到尾,也和聂怀桑一心。金光瑶以一对二,只当以退为进清理掉莫玄羽就是终局,谁知连这一招制胜也在对手算计之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与黄雀早已联手,蝉舍出一己之身,只为黄雀最终的致命一啄。


       在莫玄羽被赶回莫家庄后,他将在金光瑶密室里搜集而来的情报全数交予聂怀桑,以为自己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他甚至动过劝聂怀桑停手的念头。莫玄羽并不傻,十几年如一日的怯畏谦卑让他太懂得看别人的脸色。他怀疑,金光瑶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的另有所图,即便知道,却还是和他逢场作戏——作的还是戏中戏。


       金光瑶有明媒正娶的夫人秦愫,还曾和她育有一子。那孩子因故早夭,莫玄羽有段时间都身在金光瑶近侧,隐约知道他从未再碰过秦愫,即便夫妻二人不得不同寝,也都和衣而卧,且也只是同寝。反之,金光瑶却每每放任他的曲意靠近,从小心翼翼地讨好,到求之不得后恬不知耻地纠缠,都很像莫玄羽的性格被逼疯了会做的事。他演得很像,好像真的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情深意切。但是演到最后,莫玄羽竟然有些拿不准金光瑶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总觉得,金光瑶看他的眼神,像是隔着这张脸,视这副皮囊如无物,远远望着某个不可企及的人。


       连带着逢场作戏,都无法入戏。


       最后的放荡纠缠,也算是他演得累了,自暴自弃。敛芳尊金口玉言,说将莫玄羽逐出兰陵金氏那一刻,他觉得轻松至极,最后拖泥带水的挣扎哭叫也成了兴之所至的谢幕。金鳞台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的那一刻,莫玄羽回头去看,那些鄙夷或厌弃的神情和眼神,轻飘如天边浮云。


       缝隙之间一闪而过的画面里,金光瑶抬手扶正他的帽子,胸前金星雪浪牡丹纹怒放,他对自己以漠然却悲悯的目光相送。


       全部都是假的。


       莫玄羽终于一身轻松,所以他也希望聂怀桑能同样放下。但是他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阻止别人报杀兄之仇,所以他只能默然。


       在莫家庄的日子总是狼狈,甚至比在金鳞台时还要不受人待见,更不用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曾是金光瑶的近臣,也能让一部分人俯首帖耳。但是莫玄羽忍下来了,他原本就很能忍耐,而且聂怀桑时不时会来找他,或是悄悄派人接他去清河。莫家庄人人皆知莫玄羽是个脑子不好的破落户,就算十天半月不见人也只当他乱跑走丢,不会有人过问。那样过了好几年,虽然总被看低,却是莫玄羽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那几年里,聂怀桑在做的事,是四处寻找聂明玦尸身的剩余部分,但是一直无果,甚至唯一被他找见的一只左手,还因为怨气深重而屡屡闹出血光之灾。最终有一天,他对莫玄羽开了口:“……再帮我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聂怀桑要莫玄羽做的事,是献舍,召来夷陵老祖魏无羡,用后者的肉身重生,替他完成他的计划。


       聂怀桑是在行路岭祭刀堂白堡群深处的祭坛前对莫玄羽说出这句话的。那时祭鼎之中柏香净烟雾气缭绕,清河聂氏宗主英气翩翩的脸容隐在烟雾背后看不真切。大概是被熏得久了,莫玄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茫然在问:“所以,我会死吗?”


       聂怀桑道:“会的吧。你也看过记载献舍禁术的残卷,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莫玄羽又问:“我是死是活,你根本不在乎?”


       聂怀桑道:“当然不是完全不在乎,但我更在意能否给我大哥报仇雪恨。”


       莫玄羽惨然道:“……好,我明白了。”然后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祭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把抓住聂怀桑的衣领,状若疯狂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可以这么容易被舍掉?!我的命就不是命吗?!聂怀桑!你要我去接近讨好金光瑶打探他的机密,我连脸都不要了,我照做了;几年里我看着我真心思慕的人在我面前进进出出,却不能出现在你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跟你说,我都忍下来了;被赶下金鳞台,被当成疯子,我都不在乎……因为那些都是你要我做的。这些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了,也做到了,好不容易现在我以为终于能和你在一起,结果……你要我去死?就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召来的夷陵老祖?为了赤锋尊的几块残尸?聂怀桑!你到底有没有心?!”


       吼出最后一句,莫玄羽已经跪在了地上,雪白的脸上泪水横流。聂怀桑托起他的下颌,用手巾将他的眼泪擦干净了,眼中微有不忍,语气却仍然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没有心,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一点。玄羽,我只想知道,为了我,你肯不肯?”


       ……为了他?他居然还敢说是为了他?


       他心口涌上潮浪般的痛意,眼泪却到底没有再落下来,抓着聂怀桑衣领的手也渐渐松开,从跪姿颓然坐倒,颤声道:“我……我当然不肯。”


       聂怀桑似是叹息:“是吗?”摸出手巾擦了擦汗,整理好了被莫玄羽扯乱的锦衣,也不强求,施施然转身离去。


       他走出很远,再回头看,莫玄羽坐在原地,低头捂脸,大约还是哭了出来。


       可这一次,聂怀桑连叹息也未叹息。



       祭刀堂的祭拜是例行每月一次。等到第二个月,聂怀桑再来祭扫时,莫玄羽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完全换了一副打扮,原本干净清秀的一张脸涂了满面妆粉,白得吓人,两坨红顶在腮上,不光左右不对称还没涂匀。这副尊容实在骇人,聂怀桑一见他,隐隐吓了一跳:“玄羽,你……这是怎么回事?”


       莫玄羽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孔,笑嘻嘻道:“我这样美么?”


       聂怀桑在祭席的蒲团上坐下,迟疑着道:“美……吧?”


       莫玄羽笑得愈发灿烂且“娇艳”,道:“那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聂怀桑愣住了:“什么?”


       莫玄羽敛了颜色,嗤道:“你不肯么?”说完,不等聂怀桑回答,他轻啧一声,自嘲道,“也是,我在痴心妄想些什么?我这种下贱人,聂宗主当然是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


       一边说着,却猝然地抓住聂怀桑的肩,自顾自地吻上了他的脸颊。


       那一刻,聂怀桑感觉得到,他吻得小心翼翼,连嘴唇都在颤抖,一贴就迅速退开,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美梦。


       铅粉簌簌掉落,浮夸妆面后是一双难掩惊慌的眼。聂怀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将莫玄羽一把拉了回来,指腹在他脸上一抹,那厚厚一层妆粉是浮在脸上的,半点不贴合肌肤,这就被擦去一痕,露出他原本的肤色。


       那是聂怀桑从知道真相决定报仇以来,唯一的一次心神动摇。


       他在莫玄羽脸上抹了两下,叹了口气道:“去把脸洗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莫玄羽呆呆看着他,像是一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良久,才点了点头,慢慢从蒲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去找水洗脸。


       聂怀桑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感觉到有人重新坐在了他面前,于是睁开了眼,结果看到的还是那张涂着浓浓吊死鬼妆的脸。


       他再次愣住了:“你不洗脸吗?”


       莫玄羽坐在那里,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么勉强给我的东西,我不想要。我真正想要的,你不肯给。但是我决定给你你想要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聂怀桑道:“玄羽你说。”


       莫玄羽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怕死,但我怕寂灭。只是肉身死亡,还可能有重归于世的一天。但如果魂消魄散,化作清气浊气归于天地,我就真的再也不存在了。我可以答应你,献舍请回夷陵老祖;可我也要你答应我,如果我献舍成功,你要召回我的天地二魂,别让我彻底消失。”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为天魂、地魂、命魂,命魂又掌七魄,常言道身死魂消,说的便是人死之后七魄消散,命魂离体。天地二魂归属天地阴阳,无论轮回转世,夺舍献舍,还是化为厉鬼凶煞作乱,都只与天地二魂有关,若这些变化都不发生,此二魂便会渐渐化为清气浊气逸散,重归天地之间。


       至于献舍禁术,以命魂和七魄为祭品,召来厉鬼邪神上身,肉身原主的天地二魂便随之离体,且不能再入轮回,只能等待慢慢消散。而莫玄羽的条件,就是要聂怀桑在他天地二魂离体还未彻底消散为清气浊气之前,将二魂召回。


       聂怀桑却问:“召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莫玄羽笑着道:“不怎么样。反正我就这一个条件,你肯不肯答应?”


       聂怀桑最后还是点了头,道:“好,我答应你。”


       两人击掌为誓。完了,莫玄羽站起身,掸一掸衣摆,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浓妆,神神秘秘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聂怀桑摇摇头。


       莫玄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因为只有一个疯子,献舍召来夷陵老祖为自己复仇,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所以,他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那之后,聂怀桑有时候派手下人去,有时候干脆自己去,无论什么时候在莫家庄看到的,都是一个勤勤恳恳装疯卖傻的莫玄羽。


       久而久之,聂怀桑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疯了。


       莫玄羽疯了很久,聂怀桑也在旁冷眼看了很久。莫玄羽说,等时机到来,会提前告诉他。这种等待,像是用刀背在要害处厮磨,不痛,可是提心吊胆,因为不知道哪一刻刽子手手腕一翻,刀刃那面就落下来,横颈封喉,血溅三尺。


       但是无论等多久,该来的总会来的。


       聂怀桑闻讯赶到时,莫玄羽正在他那间家徒四壁的破屋里画献舍血阵。莫家的家仆一天只来送一次饭,这个时间根本不会过来。于是聂怀桑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莫玄羽提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忙前忙后地画阵。


       看着看着,聂怀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被叫做聂宗主的还是他大哥,他自己还是醉心风雅不爱修行的闲散清河二公子。那时他才认识莫玄羽,带着他来不净世看自己的藏品,当时的两个人,就像此刻的莫玄羽这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跑,到处翻找某个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的绝品扇面。


       翻箱倒柜终于找到的那一刻,他开心地大叫:“玄羽!你快来看!我找到了!”


       莫玄羽回头,一张清秀的脸干净得如被月色洗练过,对他展颜一笑,道:“来了!”


       那幅扇面,他依稀记得,绘的是一叶扁舟过沧海,沧海处水墨留白,扁舟如片羽飘摇,舟上渺渺一人,支离此身。


       而此刻,莫玄羽画完了阵,找了把短刀拎在手上,也回过头来,朝他一笑。


       ——是那张涂了厚厚铅粉和腮红的脸,除了眼睛还是莫玄羽的眼睛,其它哪里都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聂怀桑忽然道:“玄羽,你能不能去洗了脸,再来继续?我想看看你本来的样子。”


       莫玄羽却道:“不行。如果你看了,以后就会只记得以前的我,而忘了现在我是个什么样子。我要你永远记住,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么一个疯子的。”


       他提刀在左右手臂上各划下两道没有最深只有更深的伤痕,血流满地,他却笑容不减,道:“聂宗主,若是来日你大仇得报,记得收走敛芳尊常戴的那顶帽子,我在里面留了东西给你。请你千万别忘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催动那点可怜的灵力,虽然他的修为低微得可以约等于没有修为,但是,也足够了。


       献舍阵法已经发动。


       聂怀桑颔首道:“好。”


       莫玄羽站在法阵中央,忽然抖了一下。他艰难地抬头,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是坚持着看向聂怀桑的方向,断断续续道:“我……一直……爱你……没后悔过……”


       “怀桑……”


       他脸上妆粉被夺眶而出的泪水冲开两道痕迹,眼底倒映月色,含混不清地叫出聂怀桑的名字。


       他突然大叫:“你快走!快走!别让别人看见你!”


       这个“别人”,无疑是指不知何时就会重生在这具肉身上的魏无羡。聂怀桑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最后他还是在那间破屋院外,守到了天亮。


       他听到了莫玄羽魂魄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咬着牙,从舌根、从齿关里挤出来的话:“……我不后悔。”


       ……他亦不悔。


       聂怀桑有一把很喜欢的折扇,因为喜欢扇面上题字的行书,有事无事最常拿出来赏玩一番。那把折扇上题的诗句,是《绮怀》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等到天光亮起,他为之风露立中宵的那个人,便也如昨夜星辰黯散了吧。



       数日之后,聂怀桑坐在清河一间客栈的厢房里,满面惊愕地看着房门被踢开,如冰似雪的含光君蓝忘机横抱着一个人进来。含光君怀里的那个人一身黑衣,转头露出的脸熟悉而陌生。


       勉强接上了最后半句:“……我真的不知道。”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以前他以为他能看着莫玄羽死而无动于衷,但事实证明他不行。他本以为自己再看到那张干净清秀如被月色洗练过的面容会无法控制自己,但是他也没有。


       他看着蓝忘机和莫玄羽肉身里的魏无羡,心脏如一块空腔,像那幅扇面上,一叶扁舟过沧海,沧海皆尽留白。



       一切如他所料,真相逐渐揭晓。第二次乱葬岗围剿,金光瑶身败名裂,最后,各路人马齐聚云萍城观音庙。


       极其漫长的一夜。


       死的死,伤的伤。聚的聚,散的散。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曾经都不愿为将为枯骨,可是终究,一人功业成,一人化枯骨。


       聂怀桑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金光瑶的帽子。指尖用上点灵力,划开锁边的缝线,翻开内层,在里面发现了一片纹绣。


       以和缂金缎同色的丝线绣成的,翎羽图案。


       诸事尘埃落定,含光君和夷陵老祖已经潇洒离开。


       他眼神一动,回过头去,看着那两个人走远的背影,看了很久。


       那是莫玄羽的身体,寄居其中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而现在无论肉身还是魂魄,都和他毫无关系了。


       那个曾经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嘴唇颤抖着贴上他脸颊的青年已经不在了,如柏香桑烟弥散,又如轻鸿片羽飘远,是他亲手送走了他。


       他从未后悔,他只是有些遗憾。


       他将终生遗憾。


TBC


是tbc啊还有后续的!

后续就和我另外那篇江澄x原创女主的bg情节相关了。

说怀桑,我并不认为他是渣男。在我的认知里,首先他并没有以暴力逼迫玄羽帮他,其次也没有颠倒事实欺骗玄羽,只不过在他眼里事物的优先级不同。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对彼此心知肚明。

玄羽把对怀桑的爱看得最重,但是怀桑认为他要做的事更重要,至少在玄羽死前一直是这样,所以造成了(目前为止)他们的悲剧。

但是我仍然觉得这篇里他们是相爱的。正如牡丹亭里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如果说玄羽的爱在于他愿意为怀桑而死,而怀桑的爱也将会在后续篇幅里以对应形式体现。

魂魄三分,死可以生。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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